这个牧民合作社，为什么可以申请国家公园第一个特许经营权？
一
最近总会被人问：“我们能不能去国家公园，去了能体验什么？”
这大概是在国家公园体制试点中，普通公众最为关心的问题了。很多人都会向往黄石的风景，马赛马拉、赛伦格蒂的狮子和大象，但其实，中国也有诸多丝毫不逊于它们的景观与生物多样性。只不过，这些景观大多养在深闺人未识。在很多人的印象里，三江源、祁连山或者东北虎豹国家公园，都要比美国或者肯尼亚还难以到达。
如果不单独说明，你能看出这是昂赛的自然景观吗？摄影/刘思远
我理解中的中国国家公园体制试点，就是要打破这种距离感和模糊感，通过保护生态系统的原真性和完整性，让我们以及我们的后代都能够体验到、接受到来自自然的教育。
三江源，是中国的第一个国家公园试点。中国有无数的大江大河，名山大川，波澜壮阔、迤逦数千里，而又景观与文化各异。但三江源的特殊性，并不仅仅是它得天独厚的自然禀赋，更在于它历史悠久的生态文化。这些传统文化中，对于山、对于水、对于野生动物、对于自然的态度，会是我们生态文明建设中极为重要的内涵。也正因为三江源，长江、黄河和澜沧江被牢牢的定义在了一起，并牵动着数亿生活在两岸的人，成为中国生态版图上，最受人关注区域之一。
蜿蜒的小路通向远方，这里是万千生灵的家园。摄影/刘馨浓
从2015年底三江源国家公园试点开始，我已经到这里拜访了数十次，而这一次，我是要参加昂赛大峡谷特许经营权试点方案的论证以及两个特许经营权的评审会。
国家公园，是国家所有的公共资源，为了实现全民共享的目标，需要为体验者提供相应的诸如环境教育、休憩等公共服务。一般的公共服务，都由政府所管辖和负责，而如果由非公机构实体提供公共服务，就需要适当的政府机构作出授权，这种授权，就包含“特许经营”。之所以被称为“特许经营”，而不是简单的“承包”或者“租赁”，是因为国家公园的体验作为一种“非消耗性”的资源，最终要实现“世代共享”，那么所有在国家公园内开展的活动，就需要有序限制以及环境友好，而不是简单的追求资本和收益最大化，以消耗资源换取短期的巨额经济。
三江源是中国第一个国家公园试点。摄影/刘馨浓
在美国以及欧洲，国家公园内的特许经营有数十年的发展历史，并形成了一整套完整的管理体系。从我们熟知的黄石、优胜美地，到蒙古的呼斯泰音（Hustai）国家公园，食宿、向导、车辆等，都由获得特许经营权的主体来开展。
而我这次参加的这场评审会，就是希望在特许经营上迈出重要的一步，从而来回答大家最关心的两个问题。
“能不能去？”按照目前所有的国家公园相关政策和制度规定，答案当然是“能去”，不过这个“能去”是有限制的，比如你需要提前预约、得到许可后才能进入，进入之后有一系列的行动准则，以减少对环境的负面影响。
“去了能体验什么？”则需要交给具体的内容运营机构来操作。为了保证服务的效率、吸引更多的社会资本，那么通过特许经营申请的方式，把这个服务交给市场、社区或者第三部门，都是比较好的选择。
回答了这两个问题，就可以实现国家公园建设从园区内走到园区外，让人走进来。
参加这次评审的，有来自澜沧江源头杂多县昂赛乡的一个牧民合作社。
扎西东周书记代表昂赛合作社进行项目申请汇报
二
14年，我第一次到昂赛。
澜沧江-湄公河从这个高原小镇的中间穿过，切割出一个壮阔瑰丽的大峡谷。由于到2010年左右才通公路，这个大峡谷里面保留了原真且完整的生态系统，数百年的大果圆柏举目皆是，而发源于白垩纪的丹霞地貌，更是孕育了鬼斧神工的地质造型。作为三江源林线海拔最高的地方，昂赛从高山裸岩、高寒草甸到高寒森林，保留了多样而丰富的植被类型，也为诸多的动物提供了活动的空间。
冬日里的昂赛大峡谷 摄影/徐思
我坐车在蜿蜒崎岖的道路上行驶，速度很慢，可以听见下面澜沧江的流水激打石矶的声音，每隔几公里就有一户人家，夯土墙、石头檐、黄花与绿草，牦牛与白马，仿佛时间在这个峡谷里定格了，我们穿越到了百年前，这里一直没有被打破和影响过。
在三江源8年的时间，这样无数美好的瞬间让我觉得，这片土地是属于全人类的，但更是属于这里的牧民的。自然条件构建了他们的生态观和文化内涵，最终又作用到他们与自然的关系上，自然、人类、文化，彼此之间搭建了一个美好的循环。
我们在这里最早的工作，是做生物多样性调查。在杂多县人民政府的支持下，我们和昂赛120名牧民监测员一起，开始了社区监测，这部分监测工作，后来得到了诸如自然观察节等公民科学活动的进一步补充。很好的支持了人与野生动物，野生动物之间关系的研究，比如雪豹种群、大型食肉动物、流浪狗对雪豹的影响、神山圣湖对于保护的作用等等。
我们与接待家庭向导一起讨论自然体验者守则和游览路线
摄影/李雨晗
这些工作，让我们在这个地方已经识别了近30只雪豹个体，以及7只金钱豹个体，了解到了雪豹、金钱豹、棕熊、狼、猞猁几种大型食肉动物之间的关系等。当然，这些研究还很初步，依然需要长期的坚持和积累。
昂赛自然观察节上拍到的的雪豹 摄影/翼狼
自然体验者拍摄到的马麝 摄/肖翠
2015年国家公园试点后，从保护出发，由三江源国家公园澜沧江源园区牵头，我们又建立了一个23万元的人兽冲突补偿基金，希望通过事先防御和事后补偿，减少牧民因为雪豹等食肉动物捕食家畜造成的损失以及可能的负面情绪。
从社区监测、人兽冲突补偿、到日常反盗猎巡护，这些以当地牧民为主体的工作，逐渐开始积累了越来越多的物种分布和活动的数据。牧民们越来越清楚地知道，每一块地方有几只雪豹经常活动，捕食完一只家畜、岩羊或者白唇鹿后，雪豹会在周围停留几天，以守护它无法一次吃完的食物。而经过记录和统计，藏鹀、棕草鹛等典型的鸟类，也开始慢慢出现在预期的地点。
自然体验项目顾问Terry为接待家庭讲解野生动物知识，让当地年轻人从更加科学的角度了解生活其中的自然环境。摄影/刘馨浓
三
2015年，三江源正式成为中国第一个国家公园试点。作为一个保护机构的从业者，在与相关主管部门的沟通中，我们也在一次一次地想要明晰，调查和监测的物种信息，在发布新闻获得外界认可之外，如何与本地牧民产生更为直接的关联，让他们参与并受益。
于是，结合《三江源国家公园总体规划》的要求，自然体验被提上了日程。
山水自然保护中心工作人员为自然体验接待家庭开展向导培训。
摄影/卓玛
在国家公园的建设中，“生态保护优先”始终是首要的目标。在这个基础上，国家公园既要提供优质的生态产品满足人们高质量的休憩、教育体验，也需要让本地人获得更好的生存和发展机会。于是，一个以生态保护工作发展起来的牧民合作社，全村占股的经济主体，经过选拔的牧民示范户，向体验者提供好的自然体验服务，成为了选择。
在昂赛乡年都村，由村集体所有的合作社共在全村选拔了22户示范户，示范户里有阿吾云塔、阿桑、仁青达杰，这些都是最优秀的社区监测员。阿桑在他同一个位点上，捕捉到了雪豹、金钱豹、猞猁、棕熊四种大型食肉动物；仁青达杰的点上，是雪豹和金钱豹重叠密度最高的；而阿吾云塔，总是第一个上山管理他的红外相机，每一次的数据都弄得整整齐齐，他的女儿央忠，是众多体验者笔下“最勤劳的姑娘”。
在2018昂赛自然观察节上，自然体验者拍摄的牧民向导大哥。
摄影/侯国栋
备受体验者好评的“明星向导”云塔。摄影/胡元瀞、王泽华
示范户的牧民们，会按照抽签顺序接待来自世界各地的自然体验者。而按照由政府部门制定的价格标准，收益的45%归牧民示范户，45%返回到村集体，用于公共事务，剩下的10%属于村级保护基金，专注于村级的保护事务。
牧民与体验者其乐融融 供图/才改
为了实现更好的自然体验产品，在澜沧江源国家公园管委会的支持下，合作社邀请了各方专家，进行了包括向导、司机、烹饪、医疗救助、卫生等十多次的培训。为了限制人数和进行管理，预约网站开始上线，所有人需要提前预约才能进入。
而每一次体验之后，合作社都会收集体验者的反馈意见，这些意见会在定期的会议上拿出来进行讨论和反馈。
2018年，在相关主管部门的支持下，昂赛进行了自然体验小规模尝试。一整年的时间，61个自然体验团，给社区带来了共计43.2万元的收益。一个面向公众的国家公园自然体验服务，由经过培训的当地社区来完成，而收益又回全部返回到社区，缓解人与自然竞争的关系，在以人为本的同时，实现生态保护优先的目标。
想来，这会是未来国家公园建设中一种重要的可能。
来自各国的自然体验者在云塔家秋草场的合影 供图/Terry
四
当然，自然体验的尝试也充满了挑战。
一方面，按照现代化的标准，牧区目前的生活自然是并不那么便捷的。从吃饭、住宿乃至厕所、沐浴，无法满足某种意义上现代的标准和需求。而语言的障碍，会把这种体验的落差继续拉大。
2017年12月，山水工作人员在自然体验接待家庭进行初次入户培训，讲解基本烹饪技能和日常用语。供图/刘馨浓
另一方面，纵然牧民从自然体验中获得了收益，但是这些收益是否会直接促进生态保护，或者至少不对生态带来影响，还需要更多的管理以及评估。
2018年，合作社处理到的最多的问题之一，或许就是有的示范户或者非示范户，不按照规定，私下接待自然体验者。在一个可以日益见到经济利润的活动里，这样的事情发生的概率只会越来越高。
这就需要合作社更为积极的处理与普通牧民、村委会，以及国家公园管理部门之间的合作。
这，还不是问题的全部。更多的风险还包括：
自然体验者的行为是否完全符合规定，绝对不会干扰野生动物；自然体验带来的收益是否会打破社区原有的平衡的治理结构，不会引起恶性竞争等负面行为；而更为关键的是，随着越来越多的外来人的到来，是否会加快这里传统文化的改变，从而改变牧民对待自然，对待神山圣湖的态度，因为这些文化，对于自然的敬畏与平等，是这片土地能够保留至今最重要的内涵。
体验者在这里尽兴地感受自然
阿吾云塔就告诉我，他并不明白什么是特许经营，但觉得来到昂赛自然体验的都是朋友，如果是朋友就要好好的照顾。这些朴素的文化能够保留多久，在现代化的浪潮里，究竟是好还是坏——这些，依然需要更多的观察和评估。
但，试点的价值，或许就是先行先试。作为中国第一个国家公园试点，结合到三江源特殊的地理文化，我们很难找到可以借鉴的经验和案例。
许多体验者不远万里来到青藏高原，为了一睹雪山精灵的神秘身影。供图/Terry
在向导的陪同和带领下，在雨中守候雪豹的自然体验者。供图/Terry
纵然遇到诸多的困难，我们更需要坚持那些目标：
“将三江源国家公园建成青藏高原生态保护修复示范区，共建共享、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先行区，青藏高原大自然保护展示和生态文化传承区”。
生态保护
以人为本
尊重文化
全民共享
在自然面前，人类只是过客，万物生灵都是平等的。
摄影/Frédéric Larrey
五
时间跨过去一整个下午，受合作社委托的扎西东周书记给评审委员会整体介绍了申请的材料，非常丰富，这几年的工作，零零总总的全都在他的脑子里。
扎西东周书记代表昂赛合作社向李晓南局长提交特许经营申报材料
评审席评委对申报特许经营的自然体验项目进行反馈与讨论
随着评审专家给出了非常积极的评价以及通过的评审意见，那代表着经过整整四年的努力，昂赛的牧民合作社终于获得了三江源国家公园的第一个特许经营权。而由于三江源国家公园又是中国的第一个国家公园试点，这个特许经营权还有着更多的价值与意义。
未来，我们会继续努力和驻守在这片土地上，陪伴合作社一起，看看随着时间的流动，在政策、市场的变化中，在社区治理结构和传统文化的消解与重构里，这片土地上的人将如何继续讲述他们与自己、与外人、与自然、与动物之间的关系。
人与自然和谐共生
我们期望在这片土地上
继续探寻答案
我们期望在这片土地上，继续探寻答案。摄影/孟刚
-THE END-
作者介绍
*刘馨浓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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